开战近一年，乌克兰粮食出口危机缓解了吗？
十一月初的敖德萨还没有陷入大规模的导弹袭击和断电危机，街上的商铺也都正常开着门。农场主阿列克谢（Aleksey）约我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阿列克谢所在的农场位于敖德萨附近，据他说有1000公顷的土地，以及自己的面粉和面包工厂。在乌克兰这个农地广阔的国家，这并不算特别大的规模。
一坐下来，他就抱怨，刚刚被关闭的黑海粮食通道严重影响到乌克兰农民的生计。
“黑海粮食计划”（The Black Sea Grain Initiative）签署于7月22日，由联合国和土耳其居中调停，以便作为世界最大的粮食出口国之一的乌克兰能够继续通过黑海港口出口粮食，避免一些依赖乌克兰粮食出口的国家——主要是人口稠密的发展中国家——陷入食物危机。
十月底，乌军用无人机和无人艇攻击了克里米亚半岛上塞瓦斯托波尔的俄罗斯黑海舰队。俄军随后在10月29日宣布暂停了刚刚运作不到三个月的粮食通道。
因为粮食滞销，阿列克谢不得不自己寻找粮食的销路，在生产和加工之外还得自己销售。我见到他时，他刚在保加利亚做完粮食交易，回到乌克兰。年过四十的阿列克谢有三个孩子，他告诉我，正因如此，他得以豁免于乌克兰禁止成年男性出国的禁令（注：2021年2 月 24 日，乌克兰政府宣布，年龄在 18-60 岁之间的乌克兰男子不得离开该国，但三个孩子的父亲可以豁免），不断穿梭于边境之间做粮食出口的生意。相比之下，那些没有三个孩子的乌克兰农民就没那么走运了。
随后几周，在土耳其的斡旋下，黑海粮食计划得到了恢复。不过，对阿列克谢的农场来说，销售重点已经转向了包括摩尔多瓦和保加利亚在内的周边国家。“我在安排多出口去保加利亚；再把一部分小麦做成精制面粉，卖给摩尔多瓦；其他的做成面包，供应乌克兰的国内市场。”
在战争阴云笼罩下，原本大量出口第三世界国家的乌克兰粮食，如今正在涌入欧洲。
1、欧洲作为替代？
在战前，欧盟并不是乌克兰农产品的主要市场。
乌克兰的人力便宜，农业产量高，相对欧盟的农产品有价格优势。举例来说，2022年8月，乌克兰的小麦售价是272美元/吨，玉米是251美元/吨，而同时期欧洲内部市场上的平均价格是324美元/吨和307美元/吨。但为了保护欧盟的农业产业，欧盟对进口农产品加以了严格的质量检测要求和关税政策，让乌克兰农产品很难进入。
因此，乌克兰的粮食主要出口到更远的发展中国家。这些粮食主要通过乌克兰南方的港口用海轮发货，敖德萨、尼古拉耶夫、别尔江斯克等地都是重要的海运港口。战争爆发后，尼古拉耶夫长期被俄军导弹攻击和封锁，别尔江斯克等地更是落入俄军手中。敖德萨的海港设施虽能运行，海中也至今仍有水雷风险。当地港口设施都作为战略要地，拉上了层层铁丝网，普通平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靠近海岸游玩了。
联合国的统计数据显示，战前，乌克兰所有港口每周出发的货轮数为120到160艘，战争开始后这个数目一度跌到了40艘以下，并且只有20%左右是海轮。
海港的通行力急剧下降让乌克兰的粮食出口被迫更多走起了铁路、公路和内河。但这几种运输方式都有各自的弊端。
首先是铁路。乌克兰和欧洲的轨距不同，无法开行直达列车，货物必须在边境上转运。此外，乌克兰的农业主产区位于东南方黑土地带，和西北方向的主要出口通道也相距较远。
卡车则“太贵了”。阿列克谢介绍说，他们的农场将乌克兰小麦出口去保加利亚的销售价大概是220美元一吨，而其中卡车运输的价钱约120美元一吨。也就是说，仅卡车运输的成本就超过售价的一半。此外，卡车过关非常拥堵，导致货运卡车很难找。“有时候甚至要等超过一个星期才能排到卡车，所以我们自己还买了三辆卡车。”
内河运输则要把粮食先从陆路运到乌克兰最南部多瑙河畔和罗马尼亚接壤的几个河港小城——基利亚（Kiliya）、列尼（Reni）和伊兹梅尔（Izmail），然后再用内河航运输送出去。这样，运输价格比公路稍微便宜些。按照阿列克谢的说法，从乌克兰中北部的基辅把小麦运到南边多瑙河畔的列尼，运输价格大概是一吨80美元，在列尼的小麦售价大概是一吨210美元。
而这三种途径的共同之处，就是让原先通过海轮外运的粮食，都涌入了临近的欧盟。
2、东欧农民抗议
不过，把粮食出口到东南欧的阿列克谢发现了新问题：“保加利亚、罗马尼亚的农民在抗议我们乌克兰的粮食出口得太多，冲击了他们的市场。”
他说的情况并不止于这两个国家。11月底，一群波兰农民在东部城市卢布林抗议。根据波兰媒体报道，这场抗议由农民组织Agrounia发起，其领袖对媒体表示，乌克兰粮食过量进入波兰市场，导致当地粮食价格跳水，影响了农民生计。根据波兰政府统计，2022年上半年，波兰进口了64万吨乌克兰粮食，而最近几个月中，每月有45万吨进入波兰，是2021年同期的16倍，也是2022年中期的1.5倍。Agrounia认为实际的数量要比官方的这一统计还要高出不少。
这一局面源于欧盟方面今年5月12日推出的“团结走廊”（solidarity corridors）政策，允许乌克兰粮食暂时豁免关税，取道欧盟前往波罗的海沿岸的港口。该政策只允许乌克兰粮食过境外销，不进入欧洲市场。波兰总理马拉维茨基（Mateusz Morawiecki）也不断向农民承诺说，乌克兰粮食不会留在波兰，只会中转去其他出口地。
欧盟市场的开放为阿列克谢这样的“散户”提供了不少便利。但这也意味着，乌克兰的农产品通过他这样的中小生产者化整为零进入欧洲，很难确保这些产品会像“团结走廊”计划的初衷那样出口到第三国。
根据欧盟委员会农业与农村部副秘书长斯堪尼尔（Michael Scannell）在2022年7月的观察，通过“团结走廊”计划进入欧盟的乌克兰粮食有不少都“卡”在了最先进入的欧盟国家，甚至没能进入欧盟内更需要粮食的国家，如通常进口乌克兰玉米饲料的意大利、西班牙等国。
从2022年7月至今，这一问题看起来并未改善。根据2022年11月的一份欧盟报告，不只是粮食，包括禽肉类制品、奶制品在内的乌克兰农产品进口都“有显著增长”。这也让 “团结走廊”开始变得不团结——为了守住农民的票仓，欧盟右翼保守政党已经开始建议对乌克兰食品采取新的限制。
3、饿坏了第三世界？
12月5日，美国太空总署（NASA）发布了最新的遥感数据分析，认为乌克兰（包括被俄罗斯占领区在内）的冬小麦收成是2660万吨，相比上一年大丰收的3300万吨虽有所下降，但不算太糟。好消息是，2022年的冬小麦收获面积缩减了6%，但也有94%。而此前的预测是，2022年会有20%到30%的冬小麦无法收获。同时也有22%的小麦在俄罗斯占领区内在收获。
而据乌克兰农业部估计，2022年该国收获约 5100 万吨粮食，相较 2021 年的 8600 万吨，将减产40%，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单产减少和被占领。
与此同时，在一些依赖乌克兰粮食的低收入国家，食物危机和饥荒的风险正在变高。国际救援委员会（IRC）在2022年12月中旬的评估认为，随着2023年气候变化带来的干旱，东非国家，尤其是索马里的饥饿问题将尤为突出。
在战前，包括索马里在内的部分东非国家，其粮食进口几乎绝大多数都来自乌克兰。而在埃及，每年有一半的小麦供应依赖从国外进口，这部分中又有约15%来自乌克兰。
尽管有“黑海粮食计划”，乌克兰的粮食出口到这些国家的速度相比战争前还是慢了太多。根据土耳其交通部长卡拉希马洛卢（Adil Karaismailoglu）在2022年12月26日公布的数据，从八月开始，有1500万吨农产品，585艘货船通过黑海粮食计划从乌克兰出口。其中44%去往欧洲，16%的目的地是土耳其，只有14%运往非洲国家。而在2021年，仅仅是运往埃及和印度尼西亚的乌克兰小麦，就分别超过其出口量的15%。有分析认为，黑海粮食协议对低收入国家的帮助更多是间接的，主要是扩大供给帮助平抑价格，让低收入国家更能够容易从国际市场上得到粮食。
第三世界国家的紧缺状况也各有不同。在索马里要挨饿的同时，埃及已经通过各类贸易协定保证了2022至2023年初的小麦供应。在战争开始后，埃及迅速从欧洲国家和印度等地采购小麦，以保证市场供应，尤其是受政府政府的廉价面包的正常供给，以维持社会稳定。埃及贸易与供应部日前表示，埃及的小麦储备在未来五个月都是足够的。2022年初许多人担心的埃及缺粮的局面并没有发生。甚至，埃及政府直到2022年12月才购入战后第一批乌克兰小麦17.5万吨。相比埃及年均2500万吨的总消费量，这一采购量明显不大。
倒是俄罗斯方面把乌克兰粮食出口的目的地当作把柄来攻击。普京站出来指责，乌克兰的粮食最后都去了欧洲，没有到达最需要的低收入国家。
这一批评当然言过其实。但乌克兰方面也意识到了要更加照顾低收入国家的需求——至少要做出尽力帮助的姿态。在联合国的项目之外，乌克兰自己也启动了粮食出口的计划。11月26号，泽连斯基牵头在基辅召开了一次粮食峰会，讨论乌克兰粮食出口。会上他表示乌克兰已经从20个国家获得了1.5亿美元的经费，将设立另一个“乌克兰粮食计划”，将至少12.5万吨粮食送给亚非急需粮食的国家，并在下一个春天之前向亚非国家发出60艘货船的粮食。乌克兰政府对此的官方介绍是：“我们的目标是至少解决五百万人的饥饿问题”。
4、迫不得已的改变
但计划归计划，在阿列克谢看来，最大的问题仍然是运输瓶颈和供应链改变。
此前，阿列克谢每年都把粮食卖给乌克兰国内的批发商，批发商会决定粮食是直接销往国内市场，还是运去敖德萨用海轮出口他国。但战争开始后，整个供应链秩序一片混乱。粮食难以外运，乌克兰国内也滞销严重。乌克兰人的大规模离境和消费能力降低让国内市场萎缩不已。
阿列克谢说，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都在考虑是否要缩减生产规模，或者调整生产模式。
他听说乌克兰北方的农民如今越来越不愿意种玉米，因为玉米需要干燥脱粒，要用大量的燃气。而战争开始后燃气变得很贵，占到玉米最终价格的两成到三成。“更多人转而去种向日葵了，甚至把原来种小麦的地改种向日葵——因为向日葵可以卖到450美元一吨，赚得比小麦多。”
因为现金流受限，乌克兰农民越来越节约使用化肥了。“很多农民都在减少化肥使用，甚至减少到以前的一半，这是为了省钱，化肥市场也就相应变小了。”阿列克谢摇摇头。
我问他新一年计划是什么，他想了想，说还是尽量把产品卖去东南欧。“毕竟我们有价格优势。”
战争中的乌克兰农民在努力寻找新的出路。毕竟随着战争的持续，乌克兰也愈发靠近欧洲市场，战前的粮食市场和安全体系再也回不去了。
参考资料
1.https://www.wsj.com/articles/ukraine-grain-flowing-into-eu-tests-european-solidarity-11663419604
2.https://unctad.org/system/files/official-document/osginf2022d6_en.pdf
3.https://notesfrompoland.com/2022/12/02/over-450000-tonnes-of-ukrainian-grain-being-transported-through-poland-monthly/
4.https://www.euractiv.com/section/agriculture-food/news/ukrainian-grain-barely-reaches-countries-in-need-via-solidarity-lanes-commission-says/
5.https://circabc.europa.eu/ui/group/09242a36-a438-40fd-a7af-fe32e36cbd0e/library/2b349d40-10e7-47b8-8c53-c471451529ed/details?download=true
6.https://www.statista.com/statistics/877201/ukraine-wheat-export-value-by-country/#:~:text=In%202021%2C%20Ukraine%20exported%20wheat,million%20U.S.%20dollars%2C%20ranked%20second.
7.https://earthobservatory.nasa.gov/images/150590/larger-wheat-harvest-in-ukraine-than-expected
8.https://www.rescue.org/article/crisis-somalia-catastrophic-hunger-amid-drought-and-conflict
9.https://www.gtreview.com/news/global/ukraine-to-increase-exports-to-low-income-countries-after-grain-initiative-criticism/
10. https://www.arabnews.com/node/2206516/world
11.https://www.president.gov.ua/en/news/volodimir-zelenskij-vidkriv-pershij-mizhnarodnij-samit-shodo-79457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ID：foodthinkchina），作者：阿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