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亏5000,牛肉价格跳水急哭养牛人
继续养就赔钱,不养又卖不出去也回不了本。只能硬挺,像被卡住了。
游客骑在马背上穿越白桦林,满山坡的嫩绿和阳光,额尔古纳河对岸就是另一个国度。巴图牵绳走在前面,他是带队马官,对这些见怪不怪,很少说话。
“你们内地人好有钱,跑这么远来玩,我们这里挣钱好难。”
原来沉默的时候,他都在惦记家里的牛。这里是内蒙北缘,多数人家以牛羊牧业为生。在这里,牛的身价涨跌,和牧民的生计直接挂钩。
2020年前,有几十头牛的家庭,往往是当地人谈婚论嫁时的最优选:“眼都不眨就答应了。”近两年,他们却变成一种避之不及的累赘:“听说对方有几十头牛,人家扭头就走。”
当牛肉作为一种优质蛋白,出现在都市白领的健身食谱、节庆的公司礼盒中,于40年间撑起了肉类消费市场十分之一的份额时,却鲜有人会留意到在供应链的源头、主流市场的千里之外,牛肉价格变动,和牧民的婚恋烦恼直接挂钩。
牛肉一直在降价。
据农业农村部监测,截至6月21日,全国农产品批发市场牛肉平均价格60.91/公斤,较今年1月的80.17元相比下跌了24%,这场降价潮早从一年半以前就开始,更早的端倪甚至要追溯到奶源饱和的2021年。
有的养殖户早早卖光了牛,决定另觅职业;有的心存期待,等决定全部卖出,却发现已经没人敢收;还有人本钱全部亏空,还倒欠千万元“急得直哭”。
远去的牛市
牛市曾是当之无愧的牛市。
70后乌富做过很多生意,水暖、客运班车、建材,用他的话来说是哪个赚钱做哪个,养牛的时候,乌富曾经感受过那种炙热——用一年时间年入百万。
2019年,他在宁夏吴忠的建材生意开始冷清,有亲戚告诉他,现在是做养牛生意的好时候,之后价格应该会逐渐往上。
吴忠位于北纬38度上下,自然条件适宜牧草生长和奶牛产奶,是业界公认的优质奶源带,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就开始发展奶牛相关产业,国内的几大头部乳业,后来也都在这里投资建厂或采购鲜奶。
此前的2015年,青海河北多地曾出现倒奶杀牛事件,2015年至2018年,荷斯坦奶牛的存栏量4年间从857万下降到504万头,2018年,奶价触底反弹,到2021年都处于上涨态势。乌富果断入局,2019年9月8日,乌富用100万买入百头荷斯坦母牛。那时的母牛身价不低,均价就在1万元以上。
荷斯坦母牛的养殖周期短,因此养殖户倾向于从牧场那里买10-12个月大的牛,自己养3个月,等母牛15个月大左右配种,这时候再过3个月等母牛胎稳,转卖给牧场,牧场养6个月后,就能收获一头小牛犊,以及能够出售的奶源。
2020年3月,乌富手里的第一批怀孕母牛成功卖出28只,每头售价22700元,单只毛利达7000至10000元。丰厚的利润拉着母牛的身价持续上涨,2021年的夏天是它们的顶峰时刻:
繁育牧场里,每有一头小母牛降生,乌富的口袋里就多了8000元——放在2年前,这个价格可以买到2至3头牛犊。对于那时的牧场主来说,小公牛是吃草的败家子、需要尽快脱手的肉,而小母牛代表着财富复利的又一希望;
随着小母牛成熟,它们的价格逐渐涨到2万元——这个价格比乌富买的第一批牛每头价格翻了2倍;
至于一头怀孕的奶牛,身型好的甚至可以卖到3到4万元——毕竟肚子里可能又孕育着8000块的小母牛:“那时候,牛根本就喂不大,牛贩子看上了就抢购。”
这种疯狂到后来演变成本地的小母牛从市面上直接消失:牧场决定囤积新生牛犊——“他们可能觉得以后母牛价格还能继续涨,怀孕母牛甚至有望涨到5万,所以直接连小牛犊也不卖了。”
乌富干脆拉上朋友,跑到西安的牛市买牛。那里汇聚了江浙沪和中原地区众多的牛种,和吴忠相比,没有那么封闭和狂热。他们2人花300多万,买了4车约150头即将成年的母牛,浩浩荡荡地拉回家。
而牛价就是从这之后开始崩盘的。2021年夏天结束,囤母牛犊的牧场主成了一场笑话,养殖户们的处境也开始尴尬。
养牛人头上,落下时代的一颗灰
古老的畜牧业,其实经不起时代的风雨。从原料的角度看,2021年中下旬,华北地区多暴雨,多地玉米田被毁,玉米储备开始出现短缺。2022年开始,受国家大宗贸易影响,饲料的价格持续上涨。2021年时玉米的价格还是2.4元/公斤,到了2022年12月已经是3.07元/千克,豆粕的价格涨幅也超过四成。
往常,养牛这行约定俗成的商业模式是:牧场主、养殖户各自对小牛犊、怀孕母牛负有某时间段的喂养责任,这是一种对双方的经济收支来说相对公平的分摊方式,在高风险低回报的畜牧业里,风险被均匀地分摊在每个环节中。
但到2022年,牛的出栏时间也开始延长,产业链中出现了明显的“拒收”问题。压力层层传递,传给了最不具抗风险能力的养殖散户。这让奶牛首当其冲,变成了烫手的山药。
养殖户这里,原先怀孕3个月就能出栏的牛,要花7、8个月才能卖出;位于产业链下一环的牧场,算盘打得哗哗响:少养一个月,少出一个月饲料钱。乌富算了笔账,自己作为养殖户,一头牛买来1万,每月要支付500元的饲料费(2019年这个数字还是300元,但随着牛价上涨,饲料的价格也在涨),养8个月就要花费4000元。除了饲料钱,还有配种、营养液、治病、雇人帮忙的费用:“根本就是赔钱在卖。”
在饲料价格步步攀升的时候,市场对乳制品的需求也在下降,奶牛养殖业开始面临成本上涨与价格下行双向挤压的困难。
开春伊始,一头怀孕母牛可以卖3万,然后一路降到2万3、4千元。奶牛不再值钱,不少被恐慌的养殖户送进了屠宰场。“一般人吃牛肉,吃不出公母的区别;奶牛卖不上价甚至出不了手,只能卖屠宰场,还能挣个肉牛的钱。”
2022年6月,乌富一次性卖掉了自己所有的荷斯坦母牛,决定开始养殖肉西蒙塔尔品种的公肉牛。这种牛饲养成本更低,市场接受度高,出肉量也高。
后来的事情证明,这个决定做得似乎有些晚,在需求大致平稳的肉类消费市场中,因为淘汰奶牛加速进场而出现了牛肉供给高峰。后来的数据显示,2022年,全国牛肉产量较上年增长了2.8%。
2023年3月,乌富在甘肃张掖买入100头600斤左右的公牛,一直养到2024年过年。这期间,肉价一直在跌,从18/斤跌到了14元/斤。当养殖户还寄希望于春节市场时,价格一路下降,节后甚至到了13元/斤。
2023全年,全国牛肉产量753万吨,牛肉产量增长速度达到了4.8%,这比农村农业部规划的2025年680万吨还多73万吨,超出10.8%。
我国牛肉进口量也在增大。2023年全国进口牛肉达到274万吨,到2024年第一季度这个数字就已经达到77.1万吨,同比增长22%。此外,走私牛肉也在加速破坏市场的稳定和价格。
奶牛之后,牧民们又开始抛售肉牛,恐慌情绪传得很快,远在内蒙的朴花作为靠近边境、居所偏远的牧民,对市场冷暖的感知要敏锐得多。早在2021年,她就身处肉牛市场中感到了寒意。
2014年开始,她养的就是乌富后知后觉选择的西蒙塔尔公牛,有红白花和黄白花两种花色。2018到2020年,行情最好,市场尚不拥挤。牛贩子会穿过主道拐进小路,一路跋涉找到她位于林区的家里上门收牛。那时,无论是在宁夏吴忠的小镇,还是内蒙的草原上,养殖户们还笃信小母牛的价值,谁也不会想到,3万一头的母牛最后会以1万出头的价格卖出。
2021年,一头健壮公牛从10000掉到7000元,平均每斤不到12元。这里位置偏,养殖户没有价格对照系,牛贩子压价压得更肆无忌惮。至今,我国的养牛模式都是以中小规模养殖户为主,产业集中度较低,尚无法形成规模效应。
乌富的朋友因为养牛损失400万,和朴花家交好的邻居老宋则是“急得直哭。”
“根本就是赔钱在卖,”乌富叹气。他猜想,也许因为自己家是圈养牛,草原上的牧草那么多,饲养成本会低一些。
但只要进入养殖业,就不再有轻易抽身的可能。小镇和草原上的养殖户一起,在降价潮后,陷在了泥沼里,进退两难。
陷在沉没成本的泥沼里
在整条养殖产业链中,乌富细数活牛买卖、屠宰、零售各个环节,哪怕每斤只挣五毛一块,都还秉持着价格低进高出的原则,保留着微薄的利润。只有养殖,不赚反亏。
“行情越差,中间这些环节越挣钱。”特别是牛贩子。
在产业链上游,2018年至2021年的交易主动权属于养殖户。牛贩子每头只挣固定数额(在宁夏吴忠地区约是100元中介费)生怕被别的二道贩子抢走了货源。
到2021年底,牛贩子只是打来电话通知:“行情不好卖不上价了。”手握信息差的二道贩子占了上风,有时候左手倒右手,每头就能多挣2000元。
“和你谈好价格后,人家领着买主上门来看牛,卖出的价格比给你的每头要高2000,但你敢现场戳破吗?根本不敢。行情不好,你搅了这笔买卖中介就不来了。那时候他们都很嚣张,根本不鸟你,管你是不是亏本了,能卖出去就行。”
价格在前面掉,成本在后面追。从公开数据可知,不仅是散户,牛肉大企业也因此出现了亏损。2023年,鹏都农牧肉牛及屠宰制品业务亏损3.2亿元。这个数据的另一切面是,产业链下游卤味企业紫燕食品的年报中,由于牛肉等原材料降价,它在2023这年实现了净利润的大幅增长。
消费者逐步实现了牛肉自由,而在中国北部草原上,那里的冬天最长可达7个月,有时从中秋节后就开始下雪。为了顺利度过冬天,牧民要从盛夏6、7月就开始储备草料:花钱雇人开打草机,再用卷草机把牧草卷成卷堆在草原上,等冬天来临,泥泞草地上冻后,再开车拉回牛圈。
这其中,大多长期养牛的家庭会选择花上几到几十万购入机器,不然就要承担每个季节高昂的租赁费用。于是,人力和机器,首先就变成了一笔退出养牛业时高昂的沉没成本。朴花家为了养牛,前后购入几十万的机器,时至今日成了最大的羁绊。此外,一些光照不足的地方牧草稀少、营养不良,买草料、租草场、买营养药也是牧民必须的一大笔开支。
一切都是开销,还有自然耗损:狼和猞狸环伺,在草原捕食无法站立的牛和牛犊,有牛滚下山坡摔死,几千块的收入也会陡然蒸发。
“到了开春,营养不良的牛得了关节炎,站不起来,治疗又是一笔费用。”朴花把养牛比作养小孩:一点都不能亏着,必须兢兢业业。如果因为牛肉买不上价就潦草地喂牛,那些身条不够美,不够健壮的牛,只会是竞争激烈的牛市里最次的商品,更卖不上价。
当牛生病、瘦弱,不再能顺利卖出,一些养殖户也会选择把牛直接拉进屠宰场。放在以往,这是他们最抵触的做法。
“牛本来能‘下’400斤肉,但是屠宰场潦草地给你350斤,等你走了,再把剩下骨头上的肉慢慢剔下来。相比之下,还不如直接整头低价卖给牛贩子。真的是隔行不取利!”
2024年2月,乌富索性以13.5元/斤(毛重)的价格卖掉了自己从甘肃张掖买进的100多头牛。
肉牛吃得多,每个月平均一头要吃掉800至1000元饲料,从2023年3月到2024年2月,他花11个月才把牛全部送出栏。当初1万1千元买来的小牛,花9000元养了11个月,最后卖出的时候,1350-1450斤的成年牛均价21600元,毛利算起来只剩下1600元/头,刨除人工、场地水电、柴油、营养费、死亡损耗、消毒疫病,彻底亏本。
送走所有的牛,乌富长舒一口气,给邻居打电话催他出手。邻居卖掉300头,还剩下100头希望牛价回升。一周前,牛价已经又跌到11.5元/斤(毛重),他全部甩卖,每头亏损3000元。
至今,朴花也还寄希望于牛价的回升,事实上,除了希望,她束手无策:“如果价格能稍微涨回来点,就想把所有的牛卖掉回回本,以后再也不养了。”夏季是肉类消费市场的淡季,等入秋之后,牛肉的价格也许会出现阶段性回暖。
朴花把牛赶上坡,从莫尔道嘎林区打来电话,信号时好时差,风声和叹息通过电波悉数传来,这天北京牛肉的零售价格是60元/公斤,而西门塔尔活牛收购价是23.5元/公斤。在她的账簿里,还有6000多元的款没收回来。
那是去年国庆期间,牛贩子用12万收走小牛后,车还没开出草原,已经亏了1万多元。她猜想对方可能是心有不甘,因此至今欠帐没还。
(朴花、乌富和巴图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