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个菜市场,怎么就可持续了?

日常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非条件反射的习惯所捕获,是一种规范的、无争议的存在方式,是每天、每周和每年的理性重复。而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说,日常生活是现代性的英雄境界,充满了柔性的策略,创造和反抗。[1]

菜市场凸显了日常生活的两面性,是需求和娱乐的辩证统一,是日常生活的隶属,也是日常生活的拯救。

菜市场的日常性在其数量和空间分布上可见一斑。截至2021年,中国的主要城市依然保有大量菜市场,上海有超过800个,广州584个,南京360个。[2]菜市场镶嵌在街头巷尾,装点着千家万户的菜篮子。

在集体经济时期,菜市场是食物销售当仁不让的核心站点。

改革开放以来,很多地方政府把建设光鲜敞亮的菜市场纳入城市规划。在菜市场鼎盛的90年代,大部分城市居民会发现,住所周边10分钟步行距离内总会有至少一座菜市场,这构成了彼时买菜记忆的大部分。

虽然现在菜市场面临着各种新零售模式的冲击,但依然保持着相当的活力。2017年,笔者在海南进行田野调查时发现,超过56%的海南人每天都光顾菜市场。

逛菜市场也许是许多人每日重复的身体劳动,但逛的内容和爱逛的理由却五花八门。很多人为菜市场里有精气神的食物所倾倒。不同于超市里统一包装、标准化、去地化的食物,菜市场是本地菜的藏宝地,地方水土养育的特殊风味尽在其中。

春天,上海人在菜市场找鲜绿水嫩的各色野菜;夏天,昆明人在菜市场寻觅心仪的菌子;秋天,苏州人在菜市场挑选螃蟹、湖鲜;冬天,喀什人在大巴扎遭遇羊羔子肉。尽管通过其他零售途径也能找到这些地方味道,但人们总认为,菜市场的最时令、最齐全、最新鲜。

实际上,菜市场和地方味道的天然联盟由中国食物供应链的特点决定,很多本地菜出产自城市周边的小生产者,产量不稳定,运输条件要求高,形态非标准化,所以难以进入超市、电商等大型渠道,反而依赖灵活的菜市场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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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淑如在海南的菜市场进行田野调查。

本地菜也成为一些菜市场摊贩招徕顾客的法宝。

在苏州调研期间,笔者发现,一个位置偏僻、靠市场最内部拐角处的菜摊竟然在市场的电子屏上显示为销量冠军。到摊位前仔细观察,发现摊主是中年女性,她没有花哨的话术,动作麻利地接待络绎不绝的顾客。她家在苏州郊区盛产水八仙的车坊镇,在市场卖自家的菜,不足供应时就从邻家拿菜。

有顾客说:“她家的水芹特别好吃,你看这个根茎和叶片都比较细,香味浓,是外地那些水芹没法比的。”

摊主也相当自信:“我家的菜在这个市场是有口碑的,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我的摊位到哪里,老客就会跟我到哪里。”

在广州,笔者跟着煲汤达人方姐逛沙园市场。方姐认为,虽然煲汤药材在清平路的市场最齐全,但她独爱沙园,因为这里有在从化田间地头刚挖出来的土茯苓、牛蒡、五指毛桃、石斛等。新鲜的药材是时令汤水的灵魂。

买菜实践也充斥着策略和较量,因为高质的食物需要通过精心挑选才能获得。

尽管有时候所谓的“本地菜”也是一种文化建构,但有些商贩以此为营销口号,只是以次充好,毫不本地。消费者乐于选择与摊贩建立长期信任的熟客关系以买到真正的好东西。

当前消费者普遍面临着知识困境,因为从田园到餐桌的诸多环节皆为黑箱,且都有可能受到人为污染,不透明的流通过程对消费者构成了知识壁垒,削弱了他们对食物质量的信心。流通环节每增加一个,食物信息的黑箱就会随之扩大,消费者的信任也会随之降低。菜市场里熟悉的摊贩此时能成为食物信息的代理人,用自己的信用为食物质量背书。

菜场老主顾陈姐说:“有次我看茄子挺好,老板却告诉我说这茄子摆三天了,不要买,给我推荐今天刚到货的豌豆尖。我在他家买菜十几年了,他不会拿不好的东西给我。”

陈姐代表的绝不是个体经验,笔者的调查发现,超过六成的商贩有稳定的客源,他们以质优价廉的供应换取长期的生意回报。

此外,每个菜市场老饕都在反复的实践中积累了专属的买菜经验,从万千食物中挑选出心头好。

比如,泡沫箱装的大多是千里奔波而来的外地菜,因为要冷藏运输;铁丝筐装的是本地菜,凌晨才从郊区采摘的。很多市场外的游摊号称卖自家产的菜,但要挑老人摆的摊子,品种不多,且每种菜只有少量,长得七歪八扭,这种摊子售卖的才是真的自产蔬菜。

全家人从潮汕搬到广州做生意的霞姐,日常要照顾一家八口的吃食。“我结婚前都没怎么去过菜市场,婚后婆婆天天带我去逛,教我怎么买菜,十几年过去了,我也是老手了,瞅一眼就知道是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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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的菜市场。图片来自Unsplash

菜市场里四季变换的菜摊和来回逡巡的人群应和,弹奏着自然的节拍。反衬下,现代的日常生活被规训成乏味的重复,时间被残酷的工作分割成碎片。

如果列斐伏尔也逛菜市场,他可能会惊呼,这才是现代社会最简单有效的身体疗愈。毕竟对他而言,人的本质就是追求日常生活节奏和自然节奏的和谐一致。[3]

菜市场的节奏不完全从属于大尺度的时空结构,也有跳脱商品社会的韵律。在绵延不断的小菜摊上,有四时变化的节律,也有地方的风土厚味,人们的各种感官体验被极大程度地激发。爱逛菜市场的人永远可以在日复一日中找到乐趣和惊喜。

食物寄托的人情味是菜市场令人难以割舍的重要理由。

芜湖人老李从1992年开始在上海的一家菜市场卖鱼,他家的鱼是从芜湖老家找专人收购的,质量好,多年来积攒了不少忠实客户,现在他经营着全市场最大的鱼摊。

但是老李没怎么赚钱,打拼多年,前年才在上海买了30多平方米的小房,一家四口人挤着住,还欠着100多万的外债。原因是老李的鱼卖得平价,多年来定价只比进货价高一成,算上损耗,有时候得做亏本买卖。

笔者遇到老李的时候,他刚送完货回到摊位上,手里拿着三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手抄送货单。老李的微信有20多个以小区为单位的客户群,共有4000多人。他从来没有做过宣传,都是新冠疫情以来人们自发加入的,其中80%以上的顾客是超过70岁的老人。有的老人腿脚不方便,老李还顺带帮忙买其他杂货,全部送到门口,哪怕是只有二三十元的订单。

前阵子老李的腰伤了,那几天他发现家里莫名其妙地多了来自澳大利亚、日本的各种药膏。原来,老李送货时走路不利索,让一些老主顾发现了。

老李看着曾经的同行一个个买车买房,离开了市场,他也不羡慕,依旧乐呵呵地守着他的鱼摊,每天送货。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很重要,毕竟有那么多人等着吃他的鱼。“我每天都比较享受这个行业,把货送到了想吃鱼的老人手里,我看到他们笑一笑的时候,我其实感觉也不累了。”

有的人在菜市场里找到了地方的归属感。

D是一位来自美国密西西比州的厨师,2005年,他机缘巧合来到上海的法餐馆工作。这份工作挤占了很多私人时间,让D感觉虽然身体在上海,心灵却无法感受这个城市的脉搏半分。

出于职业原因,他被上海的菜市场深深吸引。他觉得只有在菜市场才能买到一些难得的食材,特别是季节特供。之前D经常在住所附近的乌中市集买菜,那里有位pork lady,10多年来,D每次都会找她买肉,因为女士对他特别友好,总是笑眯眯地打招呼。

有时候D要在家里待客,一次性会买上两三斤的肉,大概经常买这么多肉的外国人不多,因此女士能记住他。但是,D不知道那位女士的名字,也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因此双方很难说是朋友,多年来只维持着萍水相逢的熟悉感。

乌中市集在2019年完成升级改造,摇身变成网红菜市场,环境变得高大上,还配有高级花店。D却基本不再光顾了,因为菜价贵了许多,他和这位pork lady也自然断了联系。

2022年初,上海遭遇严重疫情,某天D排队做核酸,女士排在他后面,中间隔着几个人。他一扭头刚好看见,女士也认出他来。虽然俩人都戴着口罩,但是都知道彼此在舒心地微笑。女士热情地朝他挥手,那一刻他感到特别温暖,好像被生活拥抱了一下,“菜市场和里面的人,让我感觉到我是上海的一分子”。

笔者在田调期间有幸记录了许多这样温暖的故事,有的浓厚真挚,有的平淡绵长。菜市场好似一个沙拉碗,每个人像不同的食材,不分性别、年龄、收入、社会地位,身在其中都能找到自己的归属,聚合起来,既多元又和谐。

许多上了年纪的人离不开菜市场,因为那里就是他们的社交圈、情报站。每天浸润在市场的时光,是他们在严肃的生活事务中编排进去的闲暇,好像忙碌中不可缺乏的盹儿。哪怕不聊天,看着摩肩接踵的热闹,也足以激发平淡生活里的涟漪和微光,温暖迷人。

但是,大部分年轻人无法像父母一辈那样享受菜市场,这是多重因素造成的无奈现实。

扩展家庭当中,父母一辈依然是买菜的主力军,年轻人则要上班。从乡村到城市打拼的年轻人远离父母,快速的工作和生活节奏使得他们无暇顾及家务劳动。工作日靠外卖支撑是许多年轻人的常态,连做饭都没有时间,逛菜市场更是一种奢望。偶尔下厨,买菜也是依赖便捷的网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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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的一位外卖骑手。图片来自Unsplash

年轻人对菜市场的集体陌生制造了菜市场非日常的面孔。一些菜市场正在变成受欢迎的旅行目的地,比如昆明的篆新市场和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场、苏州的葑门横街、南京的科巷市场、厦门的八市等。

菜市场是展示城市风土人情的窗口,不少旅客被“要想了解一个地方,就去那里的菜市场”之类的语录吸引前往。有意思的是,“年轻人赶大集”也成为潮流,装扮光鲜靓丽的网红探访农村大集是各大视频网站的爆火类目,点击量动辄上百万。

大集,即传统的农村市场,各地区市集按农历错峰赶集时间,组成了农村物资交换的重要网络。现在,城乡接合部的大集是年轻人趋之若鹜的打卡地,青岛泊里大集、昌平沙河大集、沈阳蒲河大集的人堆里有不少像进了大观园的年轻人。

年轻人用“硬核、土味、开眼界、便宜到不要钱、进去就出不来、看啥都想买”来形容初逛大集的兴奋。

大集的确有独特的魅力。大集的定价低到超出年轻人的生活认知,10元3斤的冻梨、几毛钱一斤的萝卜白菜、20元一筐的葡萄,手里的100元从来没有过这么有分量。

大集的商品没有精美的包装,一堆堆卖,一兜兜买,红蓝塑料袋就是最美的色彩。

大集荟萃了地方特色美食,边吃边逛,山东大包、甜沫儿、驴肉火烧、黏豆包、年糕,甚至海鲜大餐,吃撑了不重样。

大集把“人间烟火”这几个字发挥到极致,传统的年味儿在人潮里掀起。笔者在山东的大集看到算命卜卦老皇历,花鸟鱼虫同招展,烟草狗粮香烛纸钱放一起,仿佛瞬间撞进了当地日常生活的大门。

逛大集能带给年轻人新鲜奇异的体验,是因为作为非日常的大集和年轻人的日常生活产生的强烈比照带来一种真实生活的异域感。逛大集甚至有一丝狂欢节的味道,年轻人进入一种不熟悉的生活节奏,一个未知的阈限,被不加修饰的原真性吸引,被迸发的热闹气氛感染,从现实的压抑中得到片刻放纵和解脱。

瞬间是对单调日常的一种拯救,而逛大集就是土味和诗性兼具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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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的菜市场。图片来自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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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普陀的菜市场。图片来自Unsplash

除了大集,家附近不起眼的菜市场也可以有新的“玩法”,比如作为研学活动的空间。

杨二妈是菜市场研学活动的设计者和发起人,她本身就是一名菜市场爱好者,平日的工作是组织博物馆参观活动。

在一次前往博物馆的路上途经一个菜市场,她带大家进去逛了一圈。因为她精彩的讲解,有位听众反馈,“原来菜市场里面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我之前从来没发现。菜市场就是个博物馆”。

受此启发,杨二妈和她的团队开发了一系列菜市场研学课程,唤作“菜市场经济学”,实际上是菜市场博物学。每场活动一推出,报名都很快爆满,截至2022年,活动已经在珠三角各城市举办超过120场,笔者作为课程协作者参与过多次活动。

一期完整的研学课程包括四次活动,每次约半天时间,涉及热身游戏、读相应的儿童绘本、做任务、在菜市场观察、记录、提问、分享和总结等环节。每次活动都有不同的主题,层次递进,任务也会对照设计。

比如第一次活动读绘本《荷花镇的早市》,它讲述了20世纪90年代江南水乡集市的热闹场景,目的是让孩子们认识菜市场,而任务是找出绘本中和身边的菜市场的区别。

第二次活动读绘本《我绝对绝对不吃番茄》,它讲述的是孩子挑食的故事,任务则是在市场中寻找喜欢吃或者不喜欢吃,抑或没吃过的食物,帮助孩子们认识当季食物及产地,培养健康的饮食观念。

此外,还有买东西、设计菜单、观察菜市场中的人等任务。基于精心的环节设计,参与者脱离了日常生活,进入寻找差异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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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镇的早市  周翔   蒲蒲兰绘本馆 ·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3

菜市场研学活动的参与者多是宝妈和初中以下的孩子,父母和孩子共同参与活动全程。无论日常是否经常逛菜市场,参与者都表示活动“刷新认知”:孩子们不仅学习到本地饮食传统、物种等具体知识,更重要的是培养了好奇心;家长们则学会耐心倾听孩子的想法,改善亲子关系。

在一定程度上,参与者的日常生活被重新发现,使得逛菜市场超越了平日机械的惯习,增加了创造性的实践。也正是这些创造力,让每个人都有可能从日常或非日常的菜市场中找到自己生活诗性的瞬间。

参考资料:

[1] DE CERTEAU M, MAYOL P.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Living and Cooking, Vol. 2[M].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8.

[2] 数据来源: 上海市商务局、广州市商务局、南京菜市场协会。

[3] LEFEBVRE H. 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M]. London: A&C Black,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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