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肥成瘾：农业生产落入“消费陷阱”
导 语
2022年以来，媒体宣传中常有一个声音，强调俄乌战争是全球粮价上涨的关键因素。事实上，战争不是粮价上涨的开始，假如俄乌两国恢复粮食出口，那也不会是粮价高企的结束。有数据统计，自2022年7月的黑海粮食协议恢复了俄罗斯部分出口贸易后，到同年9月，俄粮食出口已超过530万吨，而能源和化肥价格仍旧居高不下。2022年8月的化肥价格较前年初涨幅超过一倍，天然气价格指数同比高出3.5倍，较前年初则高出6倍以上。
学者（Peter Alexander等）通过调查分析2020-2022年联合国粮农组织与世界银行的公开数据得知，粮食涨价的背后有一个更为长期性的重要因素：农业投入成本，即能源、化肥价格的上涨。对俄罗斯天然气的贸易制裁，以及各国政府为达到能源系统碳减排的目标所实行的限制措施，都会对能源价格产生影响。此外，化肥生产所需的采矿、合成、运输，以及粮食生产的食品加工等多个环节都需要消耗大量天然气，农业投入成本的波动直接反映在粮食价格中。
美国、法国等西方政府，已将化肥增产投入计划。诸如菲律宾、肯尼亚等国，也冒着背负巨额债款的风险来补贴化肥这一“奢侈品”。然而，对于世界上最贫困的地区和人群来说，他们无力抵御粮价上涨带来的沉重打击：据2022年9月联合国粮农组织报告，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带，体重不足造成的年死亡人数增加最多，其次是中东和北非。此外，化肥价格的上涨促使农业用地面积扩张，伴随环境负面效应，包括森林砍伐、森林退化以及碳储量和生物多样性的损失。
然而，全球化肥巨头公司依旧运用市场垄断的权力，推动化肥消费，扩大工厂生产，以赚取金币，鼓励了农民对化肥的崇拜和滥用成瘾。多数农民无从得知合理施用化肥的经验方法，而过度施肥对我们生存、耕种所依赖的生态环境造成了多处损伤，也在全球气候中引起连锁效应。化肥从工业替代品变为农业生产中的刚需，农民愈发无力抵抗市场价格、国际局势、气候变化等因素的摆布，业已泥足深陷。
本文认为，缓解气候和其它关键性环境问题才是危机的解决之道，而政府对化肥资本扩张的妥协只会本末倒置，令粮农危机陷入恶性循环。政府应运用公共资金与政策导向，小到鼓励农业提高化肥施用效率，大到支持从工业化农业向生态农业灵活过渡，正本清源，以激励农业生产模式的转型。在全球各地的农业转型实践中，实现了生态保产两不误的成功案例也相继崭露头角。从长远来看，我们需要一个更具弹性、公平和可持续的粮食系统，对粮食生产、贸易和消费模式的转变迫在眉睫。
一、引 言
化肥是全球食物系统的鸦片。半个世纪以来，世界各地的机构、政府和农企视化肥为增产良方而大力推广，那些能改善土壤肥力和提高粮食产量的其它方案却被忽视或者低估。自20世纪60年代至今，全球的化肥总消耗量成十倍地增长。人们把粮食生产能跟上人口增长归功于使用化肥，却意识不到使用化肥的真正代价。
化肥是如今水和空气污染的主要源头。对化肥的普遍滥用是导致土壤退化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合理使用化肥则需要技术支持和广泛的服务，这样的体系还属凤毛麟角。全球的碳排放量有2.4%来源于化肥的使用，即每40吨温室气体中，就有1吨出自化肥。
如今能源密集型产业带来的负担达到新高。随着世界性的能源和气候危机，化肥价格再创纪录。化肥公司利用其市场地位攫取巨额利润，而农民和政府则左支右绌，疲于追赶不断攀升的价格，在不发达的国家和地区中尤甚。高昂的化肥价格已经让多个地方的粮食生产濒临崩溃。2022年10月初，联合国发出警告：须立即采取行动降低化肥价格，否则全球性的粮食短缺将在所难免。
迄今为止，很多政府的对策仍然是设法提高化肥产量。显然，全球化肥巨头们也倾力推广该种应对方案。G20峰会将于2022年11月在印度尼西亚巴厘岛举行，届时，化肥增产预计会列入主要的会议议程（编者注：已经举办）。法国总统马克龙计划在G20峰会召开之前，与化肥公司巨头的首席执行官们预先进行一次碰头会议，以便找到“全力加速扩大生产”的几种办法。
然而化肥增产并不能解决危机。廉价化肥的时代已经终结，其代价已经浮出水面——包括农民和公共预算的经济负担、环境污染和健康危害，以及长期的粮食安全风险。一方面，我们可以采取短期行动来控制化肥滥用造成的浪费，并限制化肥公司谋取超额利润；另一方面，各国政府更应注重在长期计划中逐步减少化肥消费，同时鼓励农民向环境友好且更具成本效益的替代方案过渡。
二、化肥涨价的速度与幅度
过去两年来，天然气价格上涨、俄乌战争以及化肥公司的寡头垄断等多种因素的叠加，导致化肥价格上涨一倍，部分时期甚至高达三倍。例如，2020年1月，加拿大从波罗的海购买尿素的价格是225美元/吨，但到了2022年1月，价格达到814美元/吨。又如，2020年1月墨西哥从美国购买磷酸氢二铵的价格是280美元/吨，到了2022年1月，价格涨到810.7美元/吨。
我们调查了G20进口量最大的三种化肥的批发成本，并摘取部分发展中国家的公开数据作为统计样本（详见原文附件一，原文链接见文末）。由于国内（编注：美国）数据不易获取，因此没有统计国内的成本消耗与生产情况。也就是说，本文的结论仅展示了问题的一部分——全球政府与农民付出的额外成本或许远远不止这些数目。
据计算，G20国家[阿根廷、澳大利亚、巴西、加拿大、中国、欧盟（含法国、德国、意大利）、印度、印度尼西亚、日本、韩国、墨西哥、南非、土耳其、英国和美国]在2021年和2022年购买的进口量最大的三种化肥，其价格与2020年相比，至少多付了218亿美元。这意味着，G20国家在2021年进口这三种化肥的成本增加了189%，2022年更将增加到288%。
抽样调查的发展中国家（加纳、埃塞俄比亚、巴基斯坦、塞内加尔、肯尼亚、孟加拉国、赞比亚、坦桑尼亚和尼日利亚）在2021年进口这些化肥所支付的成本增加了186%，到2022年将增加到295%（总进口额为29亿美元）。
三、化肥涨价的原因
天然气是制造氮肥的关键原材料，天然气成本持续增长，造成了2021年最初的化肥价格上涨。2022年初价格开始下降，但乌克兰战争的爆发缩减了天然气和化肥本身的供应，引起又一次大幅涨价：俄罗斯支撑着45%的硝酸铵市场供应；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磷肥的主要出口国，而俄罗斯的盟友白俄罗斯则是主要的钾肥出口国。战争的最初阶段结束后，化肥价格略有回落，到夏季又再度攀升。休战遥遥无期，欧洲对中期天然气短缺的担忧挥之不去。2021年和2022年的化肥成本远远高于2020年。
有些化肥不是从天然气中，而是从矿藏中提取的，比如钾和磷酸盐。然而，从矿物质中提取和生产化肥属于高度能源密集型产业，仍然会受到天然气价格的影响。同时，这些矿床在地理位置上也高度集中：世界上70%的磷酸盐都储藏于摩洛哥和西撒哈拉，而仅中国、加拿大、俄罗斯和白俄罗斯就囊括了全球75%的钾肥生产。
随着各国采取措施以应对气候变化，化石燃料的价格预计将变得更加不稳定，其供应也将受到更多限制。化肥价格可能在未来几年内保持高位。
还有一个推动化肥价格的因素：企业利润。全球化肥市场总市值2000亿美元，掌握在少数几家公司手中——仅4家公司就控制了全部氮肥生产的33%。英国的全国农民联盟(National Farmers’ Union)曾对CF Fertiliser[1]在英国化肥市场的垄断地位表示担忧。据估计，Mosaic公司[2]控制了美国国内磷肥市场的90%以上。
长期以来，这些公司挟势弄权，将原材料和生产工序等附加成本转嫁他手，以维持甚至提高自身的利润率。
根据公司文件记载，2020年，全球9家最大的化肥公司(Nutrien, Yara, Mosaic, ICL Group, CF Industries, PhosAgro, OCI, K+S, OCP)总利润趋近130亿美元。相比之下，如果2022年上半年公司报告的利润水平保持不变，那么其全年利润将超过570亿美元，达到2020年总利润的440%。这个数目是2022年美国农民为进口化肥所支付的19亿美元的30倍。而最大的化肥公司在2022年的利润有望达到塞内加尔国内生产总值(GDP)的两倍。从2020年至2022年，塞内加尔在本报告中分析的进口化肥成本翻了一倍多。
由于高昂的天然气价格，部分化肥公司（尤其在西欧）已经逐步减产或暂时停产。但短短几周的休整只会降低而非彻底抵消年利润。监管机构不该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化肥行业由全球性的垄断公司所主导，哪怕部分地区的生产一时出现中断，这些公司的利润仍然远远高于以往。
四、化肥的全部成本
一些证据表明，化肥价格推高了粮食价格。农民逐步减少化肥的使用量或缩减耕地面积，于是农作物减产，价格上涨。例如，在赞比亚，高昂的化肥价格导致了粮食涨价，2022年8月粮食价格同比上涨了353%，引起人民的不满。
从2020年到2024年，英国农民预计（假设天然气价格与化肥价格保持高位）要为化肥成本额外支付共11亿英镑。在加拿大种植谷物的农民已经经历了2021年到2022年化肥成本翻番，从每英亩65加元增至每英亩140加元的过程。
从巴基斯坦、埃塞俄比亚到厄瓜多尔，世界各地的农民都在抗议，要求政府采取行动降低化肥价格。然而，化肥涨价导致政府储备和预算吃紧，甚至难以维持现有的化肥补贴。例如，加纳不得不将其化肥补贴计划的总量从45万吨缩减到15万吨。
诸如肯尼亚和菲律宾等国的政府，已经冒着积累巨额债务和耗尽公共预算的风险，采取了新的补贴措施。印度的化肥补贴预算目前约为260亿美元，预计只能填补冰山一角。美国农业部发起了一项化肥增产计划，近日宣布将拨款5亿美元，用于扩大国内的化肥生产。
包括美国在内的一些G20国家提议，解决化肥危机的办法是加大天然气供应，并在本国和发展中国家植入更多的生产设施。2022年9月，联合国大会举行了全球粮食安全领导人峰会，将增加化肥产量列为关键性的结论之一。
在天然气供应严重受限之际，欧洲化肥企业大力游说各国政府采取行动，确保他们能够“买得起”天然气。他们扬言，这对于保护国内生产不受进口影响以及保证工厂正常运转是至关重要的。尽管欧盟委员会已宣布，将就化肥问题发表一份公报，并将报告重点放在提高国内产量和减少农业化肥使用的措施上，但欧盟中的部分国家政府似乎已经站在了游说公司的一边。例如，法国总统马克龙就已宣布，在11月于巴厘岛举办的二十国集团峰会召开之前，他将在巴黎主持一场化肥公司巨头的首席执行官们的会晤，以便“全速增产”。
对政府来说，如果转而把重点放在减少化肥消耗和控制企业利润上，从而降低农民的成本，这个办法更简单有效。建设新工厂并提高产量需要时间，而且不太可能对供应或价格产生立竿见影的影响。这样也无法削弱垄断性企业的市场力量，反而让化肥消费者成为市场上的价格接受者。
人们迫切需要摆脱对化肥的依赖，而强调化肥增产的根本问题就在于转移了矛盾点。化肥是如今气候危机的主要原因，仅氮肥就制造了全球温室气体总量的2.4%。化肥还造成了土壤退化、臭氧损耗、生物多样性丧失、空气污染、对人类健康的危害等问题，屡次踏过地球环境的边界。当前的化肥价格危机，只有通过缓解气候危机和其他关键性环境问题才能够解决，才能维护一个可持续的未来。
五、农业转型亟需支持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方法来应对化肥企业盈利过高的问题。征收暴利税或不正常价格调查等都是一些可行的办法。
政府必须立即采取行动来支持减少使用化肥。在那些工业化农业占主导地位的国家，一个直接而有效的做法就是鼓励公众支持农业进行更高效的施肥。在这些国家，存在大量过度施用和浪费化肥的情形。多余的化肥被蒸发或水流失，污染了空气、土壤和水源。一些研究表明，在德国只有61%的化肥被小麦吸收，意味着39%的化肥被浪费了。在墨西哥只有45%的化肥被作物吸收利用，在加拿大和澳大利亚也分别只有59%和62%。
在很多地方，农民们已经证明了可以在不减产的前提下，从化肥耕作过渡到更灵活的生态农业耕作，且并不减产。生态农业结合了传统农业智慧和现代科技，保障了农民参与市场，且基于生态多样性和自然农耕来提供多样化的健康食材。在这些生态农业实践中，农民不用化肥，而是使用粪便或种植能从大气中吸收氮的作物（如豆类）来恢复土壤中的养分和肥力。这样的做法对土壤损伤也较小。
与获得大部分政府资金支持的工业化农业相比，生态农业获得国际国内政府支持则较少，为从工业化农业转型，农民们需要公共部门的支持。突然性的、从上到下的化肥禁令可能适得其反，就如2021年的斯里兰卡失败的案例。斯里兰卡政府彼时突然颁布化肥禁令，试图解决主权债务危机并减少外汇支出。但由于没有任何缓冲时间，那些主张渐进转向有机农业的农民及组织也遭受了冲击。
这个失败的案例不在于是否少用或不用化肥，而在于没有为转型过渡提供任何支持。这个案例同时也告诫我们，作为初级商品市场的价格者，农民非常容易受到上游供应的价格和渠道冲击的影响。解决农民的担忧至关重要，可以建立信心、避免强烈的政治反弹，如荷兰最近改变化肥政策的后果。正如可持续粮食系统国际专家小组所指出的：“如果粮食供给的激励措施没有重大转变......就不能简单地期望农民改变他们的生产模式。”
世界再也无法承受粮食系统对化肥的依赖。无论是农民或者公共预算承担的财务负担，还是在环境和健康方面导致的严重后果，这些成本都太高了。各国政府迫切需要将公共资金和政策从工业化农业转向生态农业。
六、不使用化学品农业的实例
不使用化肥的生态农业模式经常被指责是导致农业减产的原因。然而越来越多的实例表明，生态农业既保证了经济效益、也保证了社会和粮食安全，同时还能促进气候正义以及恢复土壤和环境。一些实例如下：
1. 在欧洲和非洲的30项农场研究表明，如果用农业生态耕作方法代替化肥，可以保持甚至提高产量。
2. 在57个国家，覆盖3700万公顷（相当于这些国家总耕地面积的3%）的一共57个项目研究表明，生态农业耕作使平均作物产量提高了79%，并使1260万个农场的土地产出提高。在非洲农民的收益甚至更高，平均作物产量增长了116%。在印度安得拉邦，一项涉及70万农民的生态农业实践发现，该项目并没有对农业产量产生负面影响。在马拉维，使用生态农业耕作的农场增加了80%的产出量。
3. 英国皇家学会对全球115项研究的1000项观察结果进行了分析，发现与传统农业相比，在有机农业中使用作物轮作可以将总产量差异降至4%。
4. 在法国中南部的德罗姆河谷，农民自1970年代以来一直在使用有机生产方法。该地区是牲畜、水果、谷物、家禽和葡萄酒生产的家园。1990年代，该地区农民成立了若干个合作社来进行有机耕作实践，如今已经有40%的农民使用有机耕作，为法国所有省份的最高水平。
5. 在墨西哥，全国商业企业协会(ANEC)支持其成员采用生态农业耕作方法。截至到2017年，墨西哥有1,617名农民使用这些做法，他们的投入支出下降，产量却增加了30-50%。
6. 可持续粮食体系国际专家小组针对来自欧洲、北美、中美洲、非洲和亚洲等七个农业生态转型案例研究表明，社区、地区和整个国家都有可能从根本上重新设计其粮食和农业体系。
七、政策上的建议
因使用化肥而导致的层出不穷的危机无法通过增加化肥产量来解决。为降低农民成本和保护未来粮食生产应当采取的行动包括：
采取措施，包括改变补贴方向，支持向大幅减少或不使用化肥的农业实践进行有效管理的过渡；
协调努力，迅速提高非化肥产量，扩大生态农业；
终止支持将化肥引入尚未依赖化肥使用的农业系统的公共或私人慈善项目；
防止化肥公司牟利的举措。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物天地人（ID：shiwuzq2021），作者：侯赏
